天宫 中秋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凡间拜月祭月的日子,对天宫众仙而言,不过是百年如一日的时日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而今岁中秋,月圆佳节,天宫却变得热闹起来;原是厨神无意发现下界祭月时贡品中有一道圆饼,外皮内馅,酥软可口,石白子说那东西唤作月饼,又称小饼、月团,寄寓着凡人们幸福、团圆的期待。
这下可好,厨神大人当即开始捣鼓起那小饼来,每每做好一种新味道,便会给那些进五谷的仙君们送去。
鸣玉宫的那位也不例外。
鸣玉宫那位仙君,待人谦和、温润有礼,他除了掌管生灭厅事务、记录天界大事外,平日也就弄弄琴、逗逗一园子的小动物。所以他宫里仙童有云颂云和二人,再加上那只化了人形的鹿,总共也就四人而已。
此番厨神送来一碟月饼,恰巧四只,两小童也不拘礼;席地坐着便和仙君一同品尝起那油饼子来。
“唉呀,我的是榛子馅儿的,仙君和无异哥哥呢?”云和咬了一口榛子馅儿的月饼,满足叹一声,赶忙着又去看其他几人;那蓝衣少年咂咂嘴“咦?竟然是莲蓉的?师父呢?”
“为师这是红豆馅儿。”白衣仙君咽下一小口,又听蓝衣少年接着说道“哎?真好,刚刚还猜我会不会拿到红豆的,没想到在师父那里。”
闻此,白衣仙君挨近他一些,将红豆馅儿的月饼递到那少年跟前“尝尝?”
少年愣了愣“不、不用了师父…”
“怎么,还和为师见外?”
“不是…那什么…”
仙君将手中月饼晃了晃,挑眉轻哼一声——“嗯?”
只见那少年沉默小会儿,终是低头咬了一口红豆小饼“好、好吃…”
“唉?云颂哥哥你看,无异哥哥怎么耳尖都红了呀!”
“真的哎?不知道啊…为什么呢?”
“嗳呀,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下界 芒种
盛元十六年,五月初一,正直芒种时节,仲夏初至。卷起一截袖子的谢衣看看手中汤勺,再看看锅里鲜汤;犹豫不决地盛了一点儿汤汁送入口中……
“——无异,来尝尝师父给你做的长寿面。”
二人面对面坐着,谢衣将热腾腾的一碗长寿面递到乐无异面前,米白的面条上覆着几块青菜木耳与竹荪,一只滑嫩雪白的荷包蛋、以及盖满在周围的肉片;浓郁的汤汁鲜香顺着热气往上冒,乐无异睁大眼睛哇了一声,连忙将瓷碗端到身前,然后拿了筷子挑上一点——
“好香!”
“唔!师父这是你做的吗!”
只见谢衣终于暗自缓一口气,随后才看着自家徒儿笑道“是,好吃么?”
“超好吃!”说着,乐无异又哧溜一下吸了一筷面条下肚;“哎慢点…别噎着了,又没人与你抢。”
“我都不知道师父还会做菜,而且还这么好吃!”
谢衣满足地看着乐无异将自己亲手做的东西一点点吞咽下肚,不由感慨;却见那孩子忽然蹦下长凳,捧着瓷碗跑到自己身边挨着坐下,他哼哼笑两声,然后继续动筷子“师父给无异做吃的辛苦了,娘亲说过;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喏,师父也尝尝——”
说着,乐无异已经夹好一块肉,将汤汁滴干净了才送到他师父嘴边;谢衣愣了愣,不知怎地就忽然回想起从前在天宫的时候……不过一瞬,他又重新望回眼前光景,笑着将肉片吃掉,然后揉了揉自家徒儿的脑袋“生辰,可有什么愿望?”
“唔…希望爹娘早些回来、阿阮妹妹和夷则在京城要开开心心的、闻人妹妹在那个什么草什么谷的也要过得好。”
“替别人想了这么多,那无异自己呢,有什么想要的?”
“我啊…”乐无异嘟了嘟嘴“我啊,就想和师父一直在一起,然后师父也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等无异长大了,就带师父一起去爬山、骑马、乘船、放鞭炮、看灯火、把所有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全部都试一遍,嘿嘿…”
“……”
“好、好像有一点贪心了…”小少年挠挠头,谢衣默着听完,而后伸出小拇指朝人晃晃;乐无异嚼吧嚼吧面条,也伸了小拇指和他师父的互相勾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人又说笑了会儿,直到乐无异将整碗长寿面吃完、又把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后,他才满足地揉揉肚子“哇…好饱,无异决定了,明天就去找团子学做菜!”
“…怎么突然?”
“嘿嘿、无异也想给师父做菜啊~想看师父吃到本大厨师做的菜时开心的样子。”说着,小少年举拳一挥,一副志气满满的模样;谢衣无奈笑着揉乱了他头发“真拿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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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 鸣玉宫
且说那四人一边尝着月饼儿一边闲聊几句,蓝衣少年三两下咽完了莲蓉拍拍手“唔,真好吃;我决定了!明天去找厨神大人学学怎么做月饼,下回就可以亲自做给大家吃了,嘿嘿…”
“咦?无异哥哥要去学做这个饼子?”
“好呀好呀!那以后是不是只要我们想吃,就随时都能吃到了!”
两小童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惹得那白衣仙君哭笑不得地,他问少年怎么突然那样说;只见那少年兴奋地举拳一挥,一副志气满满的模样——看大家都这么喜欢,我也想看看师父和大家吃到我做的东西时开心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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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被小徒儿晃动的爪子拉回,谢衣笑着揉了揉他;至于当日傍晚,乐无异央着谢衣说想吃他做的晚饭时,百般推辞都作徒劳的谢衣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厨房。
当然,半个时辰后,乐无异看着他师父端出来的一盘紫色不知名物体时,还是选择了挑上一勺。
小会儿,乐无异放下勺子。
“师、师父…”
“不必再说,为师知道。”
“……”
“那早上的那碗面…?”
“…特地找团子学的,练了好些日子。”
“……”
——嘭!
“!?厨房传来的!什么声音?!”
“咳、为师忘记熄火…”
“……”
从那以后,谢家师徒仿佛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饭菜都由徒弟做,师父绝不进厨房;当然了,也除了每年五月初一,那雷打不动的一碗长寿面。
那一年,乐无异九岁。
……
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这一年的冬来得特别晚,可等到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都城的人们才意识到,这还不止是来晚了,感情是在蓄着力呢。
外边儿冷得厉害,乐无异裹紧了毛氅冒着风雪一路小跑;他跑回院子,自屋前推门而入,带进一片风雪。屋子里火炉燃的旺,混合着吹进的风雪狠是颤抖了一番;谢衣正写着什么,他见乐无异回来,赶忙停了笔给他沏上一盏热茶“回来了?信可有拿过去?”
“嗯!交给驿馆那边的人了,他们说现在雪大,信送的可能会慢些。”
“不碍事,只要能送到清姣手中便好,多少报个平安。”谢衣接过乐无异手中毛氅抖了抖雪“快喝些热茶暖暖,可冻坏了罢?”
“哪有~师父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他坐下,拿起茶盏咕噜就是一口,谢衣笑说了句打趣话,乐无异赧然吐了吐舌头,等他师父坐过来后,又才讨好般地给他捏捏背。
这几日雪有些大,琴馆也一直未开,待得雪稍微小些的时候,谢衣屋里来了位客人;原是长琴馆的小童,带着一副请柬来,说是长琴馆那位先生让自己一定要亲手交给谢大师。
谢衣好奇着,拆开请柬一看;半晌,他又笑着将请柬叠好“谢某知道了,还请小公子回去转告欧阳先生,届时谢某定与小徒如约而至。”
那小童喝过热茶,然后恭恭敬敬地朝谢衣行了礼,这才点点头出门去。
“师父?怎么了吗?”
谢衣将请柬交给他徒儿“长琴馆那位欧阳先生明日设了琴宴,邀我二人前去。”
乐无异挠挠头“琴宴…?那是什么?”
“大约就是各方琴师雅士齐聚一堂,饮茶谈琴,打发时间罢了。”
“咦,那师父答应了?”
谢衣笑了笑“岂能驳人好意?再说,明日可少不了奏琴这一项,为师恐怕推辞不得。”
乐无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谢衣又叫了他去取琴来“就取书房右侧挂着的第一张,为师想想…金刚力士一号?”
“啥?!师父拿那张琴干什么?”
“明日琴宴,咱们带它去。”
“可、可是…那什么,无异做的琴还远远比不上师父的,万一给师父丢脸怎么办…”
乐无异有些恳求地瞅瞅他师父,谢衣叹口气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在瞎想,你是我谢衣的徒儿,别人羡慕还来不及,谁来说你?”
“可、可是…”
“嗯?还在可是?”
闻言,乐无异连忙摆手“没没没,我是说…以后一定也会做出最棒的琴…嗯!”谢衣这才笑了满意地点点头,又接着准备东西去。
翌日,小雪绽晴,枯枝覆白;长琴馆入冬以来的第一次琴宴如约而至。琴馆正厅两侧置有宾席各三,屋内炭火正旺,加之燃着的烛火与淡淡少许檀香,衬得馆中气氛正好,暖而不腻。
门庭前有两小童在迎着客人,替他们拿些物什与毛氅;所幸昨夜雪下得不大,今早也没积多厚。谢衣二人踩着淡雪一路行至长琴馆前,正巧碰着前方有谁一袭蓝袍,墨发玉冠,一幅仙风逸洒的模样;谢衣正欲唤他,却听见乐无异朝着那人身侧一幼学少年喊道——“夷则!!”
——那蓝袍男子与夏夷则一同转过身来,只见他盯着乐无异打量一番,再看看谢衣“嚯,谢大师,没想到今日来还能碰上谢大师,可当真是某人的荣幸。”
谢衣无奈笑着走上前,把毛氅递给庭前小童,乐无异和夏夷则在一旁玩起来;谢衣则与那男子一面闲说着一面进屋“我道今日来会遇上哪些大人物,没想到第一个竟然是你。”
那男子听笑了摇摇头“什么大人物不大人物的,哪像咱们谢大仙君,好好的神仙不做,非得下凡来养徒弟。”
谢衣一听,这他就不乐意了;席着绒垫坐下后执起茶盏淡淡一闻“是,是不像诀微星君,好好的星神不做,非得下凡来开书院。”
“…我那是传道授业,跟你这个性质都不一样。”
“性质?谢某这个性质怎么了?怎么就不是传道授业解惑了?”
“……”清和噎住,一时竟不知道回个什么;他瞧见一旁自家徒弟与谢衣家的正玩得欢,于是也执茶半饮——
“我徒弟知南华懂清虚。”
“我徒儿识天文知地理。”
“我徒弟聪敏勤奋,心怀善意。”
“我徒儿天资聪颖,悟性过人。”
“我徒弟俊朗不凡,逸尘脱俗。”
“我徒儿乖巧伶俐,朝气向阳。”
“…我徒弟叫的老师悦人耳。”
“我徒儿叫的师父动人心。”
“……”
清和把茶盏放下不说话,又听见从二人身后传来句——“二位在说徒弟?正巧,我两个徒儿也天资聪颖,乖巧伶俐;今日正好随我一同前来……”
清和二人起身回头一看——“嚯…又来个搁着神仙不做下凡开书院的。”
“什么?”紫胤仿佛故意没听清,又特地再问一遍;这下子清和就真的就不说话了,谢衣一见仍是熟人,便也和他闲聊起来。
天墉书院在长安最北侧,与太华书院分隔南北两端,此次来的紫胤与清、谢二人属故交,三人同为天宫仙君,清和与紫胤位列星神,谢衣则掌管着天宫生灭厅。
三位师父在席间闲说,徒弟们则在一旁小声玩耍;待得其他宾客来齐,已是过了小有一会儿,另外那三人也都是小有名声的琴师,受欧阳少恭之邀来此赴宴。
此间宾客至齐,主人家终于露了面;欧阳少恭着一袭明黄衣衫,长辫搭于肩前,言谈举止尽展风度,温和且又平易近人。他向宾客相互作了介绍,果不其然,右侧三席的琴师们一听竟有谢衣,纷纷赞叹不绝;几人都属俊逸洒脱之辈,客套话自然也少之又少,于是一番谈笑下来,宾主尽欢。
席间,有小童替他们沏上热茶,屋内炭火也温和宜人;只见欧阳少恭缓缓饮一口茶,随即朝谢衣问道“早闻谢大师不但斫琴之艺了得,连琴声也是名扬各派,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得谢大师一曲?”
其余几人无不附和起来,谢衣浅笑“不过略会几曲,与先生相比,怕是差之甚远。”
欧阳少恭笑得开怀,唤了小童来将茶盏收好,摆上一张九霄环佩来“如此,既然机会难得,不如请谢大师与我合奏一曲,也倒不失为一段佳话,如何?”
谢衣闻言点点头,让乐无异替他把琴摆好;忽有人问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谢大师的徒弟?”
乐无异抬头一看,那人着青衣,面善带笑,于是也大方地回了他“嗯!我是师父的徒儿~”
几人一听,不禁被他逗笑,乐无异摆好琴后抓着他师父的衣角缩了缩;谢衣这才揉了揉他脑袋“小徒乐无异,随我习斫琴约莫两载有余,此次与欧阳先生合奏所用之琴,便是小徒佳作。”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无不惊叹,无非就是称赞乐无异年纪尚小,既能拜入谢衣门下,又能做出好琴,实在难得云云。乐无异有些赧然挠挠头,倒是谢衣淡笑了表示默认。
二人的琴都已摆放好,屋里安静得只剩下银炭燃烧的声响。谢衣抚袖起手,右方名指与食指分别自内向外、自外向内,七弦与一弦间来回一道滚拂连音;再由中指于一弦滑过推出,琴音连贯如流,带起一片明朗潇洒之意。
只消片刻,欧阳少恭一笑了然,抬手抚过空弦,一片滚拂散音来回十数道,音速愈来愈快;到最后一声时,他名指自一弦弹出,余下一片灵透回声,澈然有力;他手心与琴身平行,抬眸淡笑——
依旧是平缓柔美的滑音,谢衣左手在弦上来回滑过,拇指、中指、名指反复交替,奏出与欧阳少恭不同的悠远来,他这一段琴声以一声轻弹结束;而另一方的琴声又伴着他的淡出而缓入,九霄环佩发出几声空灵泛音,透彻而带着几分力道。
广陵散。
谢衣默然,待得那方广陵散渐入佳境,几段刺音略显湍急;他才开始拨弦变音,琴声由缓渐急,变得铿锵有力。此时,二人的琴音皆是刚烈渐进,屋内炭火愈烧愈旺,随着高潮迭起的琴声一同发出噼啪声响;席间其余几人皆是屏气凝神,心弦被琴声紧扣,丝毫不敢喘大气;生怕自己节奏一乱,便会打破这一湖静水。
是了,交错激烈的琴声仿佛一潭静水,不容任何外物惊扰;二人弹得忘我,凝精聚神之下,听得对方琴音所示意愿,竟还能洒然一笑,转而继续用琴音回应彼此。欧阳少恭一曲广陵散,与谢衣那曲相辅相成,相融相撞;至高潮处,竟有风雷阵阵、万马厮杀之恢弘,与气吞河山般磅礴的气势!
一曲终了,炭火也随着余音淡下去,一时间屋内众人尚未缓过气来,直至琴前不知谁人抬手,带起衣料轻擦,这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方才那青衣男子不由起身,边摇着头边叹气一阵鼓掌“晚辈原以为前日在宫中听过的琴已是极致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听到谢大师与欧阳先生二位合奏,方知何为琴声啊…”
其余几人也忍不住赞叹,连紫胤与清和也不禁感慨“从前听阿衣的琴,只觉从他琴音中能听出琴心,未料方才听二位同奏这两曲,才知琴中尚有山河万象。”
欧阳少恭不觉舒笑几声,叹道“今日倒真过了把瘾,承蒙谢大师同奏,如此流水河山意,少恭当真感慨不已…”
“先生过奖…琴人所求,不过知音二字;今日与先生同奏,能这样畅快淋漓,倒可堪当爽快二字。”谢衣浅酌一口他小徒儿递来的热茶,心中舒爽自是不必说,却见乐无异有些奇怪,仿佛是在想着什么,他心下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此番琴已奏过,天色也已不早,外边开始下起小雪,于是几人歇息片刻,也告辞了长琴馆,陆续往回走去。
清和带着夏夷则走到门庭前,披好了氅子与紫胤一同看着谢衣离去的背影“你说,他究竟是何用意?”
“此话怎讲?”
“‘斫琴师乐衣,师承谢衣;居北,擅《流水》。斫名琴数张,著图谱数卷;未知其岁,后灭甲之战,未得其踪。’”
“这是我撰写的原版,他后来来找过我,让我删去了前一句。”
“那方才,他与少恭同奏时,在他徒儿面前弹的那一曲《流水》——又是作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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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①《南华经》、《清虚经》都是道家典籍。
② 斗琴片段参考着赤壁中那段写的,合奏并不是说两人要同奏一曲,就像电影中二人那样,根据对方的琴境来弹自己的。→可参考赤壁·斗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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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斫琴师》别名《众神下凡记》
恍恍惚惚我不是故意的!其实还有不务正业(?)下凡开馆子的厨神和下凡当熊孩子的阿阮x
我:本来想给少恭安一个什么神仙,但是他没有土地,就算了。
我:徒弟……
默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真不是故意的…